摘编|张进
《花花朵朵 坛坛罐罐:沈从文谈艺术与文物》,作者:沈从文,版本:后浪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1年6月
《红旗》十七期上,有篇王力师长西席作的《逻辑和措辞》文章,分量相称重。我不懂逻辑和措辞学,这方面得失落少发言权。惟在末端有一段涉及胡子历史及古人对胡子的美学不雅观问题,和我们搞文物所有知识不尽符合。特提出些不同见地商榷一下,说得对时,或可供作者重写引例时参考,若说错了,也请王师长西席不吝指教,得到彼此切磋之益。
那段文章紧张计三点,照引如下:
1.汉族男子在古代是留胡子的,并不是谁喜好胡子才留胡子,而是身为男子必须留胡子。
2.古乐府《陌上桑》说:“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可见当时每一个担着担子走路的男子都是有胡子的。
3.胡子长得好算是美男子的特点之一,以是《汉书》称汉高祖“美须髯”。
王师长西席说的“古代”界线不明白,不知究竟指夏、商、周……哪一朝代,男子必须留胡子?有没有可靠文献和其他材料足证?
其次,只由于乐府诗那两句形容,即以为古代每一个担着担子走路的男子都是有胡子的,这种推理是不是能够成立?还是其余尚有可靠证据,才说得那么肯定?
其三,即对付“美须髯”三字的阐明,照一样平常习气,彷佛只能作“长得好一部胡子”的赞颂,和汉魏时“美男子”特点联系并不多。是否其余还有文献和别的可作证明?文中以下还说:“到了后代,中年往后才留胡子。”照文气说,后代自然应该是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了,是不是真的这样?还是有文献或实物可作证明?
私意第一点概括提法实无根据,第二点推测更少说服力,第三点对付笔墨讲授也不大妥当。行文不足谨严,则易滋误会,引例不合逻辑,则似是而非,和事实更大有出入,实值商榷。
关于古人胡子问题,类书讲到不少,本文不拟作较多称引,由于纯挚引书并不能办理详细问题。如今只想试从文物方面来把稳,先容些有关材料,或容许以解释下述四事:一、古代男子并不一定必须留胡子。二、胡子在某一历史期间,由于社会风气或美学不雅观影响,的确逐渐被重视起来了,大体是什么模样形状?又有什么不同发展?文献不敷证处,我们还可以从别的方面取得些知识。中古某一期间又忽然不重视,也有社会缘故原由。三、美须髯在某些期间多和英武有关,是可以肯定的,可并不一定算美男子。有较永劫代且正好相反,某些人胡子多身份地位反而比较低下。可是挑担子的却又决不是每人都留胡子。四、晋唐以来胡子模样形状有了新的变革,不过中年人或老年人,即或是名臣大官,也并不一定留它。这风气直连续到晚清。
首先可从商代遗留下的一些文物加以剖析。故宫有几件雕美男头,湖南新出土一个铜鼎上有几个人头,其余传世还有几件铜刀、铜戈、铜钺上均有人的头形反响,又有几个陶制奴隶俑,在河南安阳被发掘出来,就见告我们富商期间关于胡子情形,彷佛还无什么一定必须规矩。
春秋早期 美男头
同是统治者,有下巴光光的,也有嘴边留下大把胡子的。而且还可以用两个材料证明胡子和个人身份地位关系不大,由于安阳出土一个白石雕刻着花衣戴花帽的贵族,和其余一个手戴桎梏的陶制奴隶,同样下巴都是光光的(如果材料时期无可疑惑,我们倒可用作一种假说,这期间人留胡子倒还不甚多)。
春秋战国形象材料新出土更多了些。较主要的有:一、山西侯马创造两个人形泥范,就衣着看,显著是有一定身份的男子,还并不见留胡子的痕迹。二、河南信阳长台关楚墓出土一个彩绘漆瑟,上面绘有些乐舞、佃猎和贵族人物形象,也不见有髯毛样子容貌。三、近二十年湖南长沙大量出土战国楚墓彩绘木俑,男性中不论文武打扮,却多数都留有一点儿髯毛,上边作两撇小小“仁丹胡子”式,或者说“威廉”式,尖端微微上翘,下巴有的则留一小撮,有的却没保留什么。同一形象不下百十种,可知和当时某一地区社会爱好盛行风气,必有一定关系,并不是有时事情(如艺术家用来作屈原塑像参考,就不会犯历史性缺点)。但个中也有好些年纪大但并不留胡子的。其余故宫又还有个传世补充材料足资参考,即根据《列女传》而作的《列女仁智图》卷,上有一系列春秋时历史著名人物形象,个中好几位都留着同样仁丹式八字髯毛,亦熟年逾不惑并不留胡子的。这画卷传为东晋顾恺之稿。若从胡子模样形状联系衣冠制度剖析,原稿或可早到西汉,即根据当时的四堵屏风画稿本而来(大概还更早些,由于胡子模样形状不尽同汉代)。其余又还有一个河南洛阳新出西汉壁画,绘的也是春秋故事,作二桃杀三士场面,这应该算是眼前出土最古的壁画。由此得知当时表现历史人物形象的一点规律,如绘古代武士田开疆、古冶子时,多作须髯怒张形象,用以表示英武。武梁祠石刻也沿此例。此外,反响到汉末绍兴神像镜上的英雄伍子胥和山东沂南汉墓石刻上的勇士孟贲,以及较后人作的《七十二贤图》中的子路,环境大都相同。如作其他文臣绅士,则一样平常只留两撇小胡子,或分张,或下垂,总之是有保留有选择的留那么一点儿。别的不问是反响到长沙车马人物漆奁上,还是辽宁辽阳营城子汉墓壁画上和朝鲜出土那个彩绘漆竹筐边缘孝子传故事上,都相差不大远。同时也依旧有丝毫不留的。即此可知,关于古代由商到汉,胡子去留实大有伸缩余地,有些自觉志愿意味,并不受法律或一定社会习气限定。实在看不出王师长西席所说男子必须留胡子环境。
南宋 佚名 孔门弟子像图卷(局部)
至于汉魏之际时期风气,则有更丰富的石刻、壁画、漆画、泥塑及小铜铸像可供参考。很详细反响出许多劳动人民形象,如打猎、捕鱼、耕地、熬盐、舂碓、打水、奏乐以及好些在厨房实行切鱼烧肉的大师傅,极少见有留胡子的。除非挑担子的是另一种特定人物,很难说当时每个挑担子的却大家必留胡子!
那时的确也有些留胡子的,例如:守门的卫士、侍仆以及荷戈先驱的伍伯,即多的是一大把胡子,而统治者上中层本人,倒少有这种征象。即有也较多作乐府诗其余两句有名阐述:“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不多不少那么一撮儿样子。可证王师长西席的第三点也不能成立,由于根据这些材料,即从知识判断,也可知当时封建统治者绝不会自己甘居中下贱,反而让他的看门人和马前卒上风独占作美男子!
实在还有个社会风气形成的相反趋势连续发展颇值得把稳,即魏晋以来有一段长永劫代,胡子殊不受重视。缘故原由多端,详细剖析引申不是本文目的。大致可说的是它和年轻皇族贵戚及宦官得宠专权必有一定关系。文献中如《后汉书·宦者传》、《汉书·佞幸传》、《外戚传》和干宝《晋纪·总论》、《晋书·五行志》、《抱朴子》、《世说新语》、《颜氏家训·勉学篇》,以及乐府诗歌,都为我们记载下好些主要可靠解释材料。到这期间美须髯不仅不能成为上层社会美的工具,而且相反已经成为歌舞笑剧中的笑料了。《文康舞》的紧张角色,便是一个醉意朦胧大胡子。此外还有个弄狮子的醉拂菻,并且还是个大胡子洋人!
我们能说这是美男子特色吗?不能说的。
实在即在汉初,张良的貌如妇人和陈平的美如冠玉,在史传记载中,虽并不见得特殊夸奖,也就看不出有何讥讽。到三国时,诸葛亮为缓和关羽不平,曾故意说过某某“不如髯之超群绝伦”。然而《典略》却说,黑山黄巾诸帅,自相号字,绕须者则自称“羝根”。史传记载曹操见匈奴青鸟使,自愧形质平凡,不敷以服远人,特请崔琰代充,本人即在一旁捉刀侍卫。当时用意固然以为是崔琰长得魁伟,且有一部好胡子,具有派头,必可博得匈奴青鸟使尊敬。但是结果却并不堪利。由于纵然脸颊本来多毛的匈奴青鸟使被曹操派人打听进见印象时,便依旧是夸奖身旁捉刀人为英挺非凡,并不承认崔琰品貌如何出众!
魏晋以来胡子有人特殊爱重是有记录的,如《晋书》称张华多姿,制好帛绳缠须;又《南史》说崔文伸尝献齐高帝缠须绳一枚给;都可证明当时对付胡子有各类保护方法,但和美男子关系还是不多。事实正相反,魏晋之际社会日趋病态,以是“何郎敷粉,荀令熏喷鼻香”,以男子而具妇女柔媚姿态竟为一美的标准。史传阐述到这一点时,只管具有深刻讥讽,可是这种对付男性的病态审都雅,在社会中却连续发生显著影响,直到南北朝末期。这从《世说》记载潘安上街,妇女掷果满车,左思入市,群妪大掷石头故事及其他阐述可知。总之,这个时期实在不大利于胡子多的人!
南朝墨客谢灵运,生前有一部好胡子,去世后捐施于南海祗洹寺,装到维摩诘塑像上,和尚虽加以爱护,到唐代却为安乐公主斗百草剪去作玩物,还可说是人已去世去,只好废物利用,不算招难。然而五胡十六国方面,北方诸胡族抵牾斗争激烈时,历史上不是明明记载过某一期间,见鼻梁高胡子多的人,即不问来由,咔嚓一刀!
到北魏拓跋氏统一北方后,照理胡子应受特殊重视了,然而不然。试看看反响到大量石刻、泥塑和壁画上的人物形象,就大多数嘴边总是光光的,可知身属北方胡族,即到中年,也居多并未曾留胡子。传世《北齐校书图》作魏收等人画像,也有好几位没有胡子,画中胡子最多还是那位马夫。
至于上髭由分张翘举而顺势下垂,奠定了后来三五绺须根本,同时也还有到老不留胡子的,文献不敷征处,文物还是可以帮忙,有材料可印证。除汉洛阳画像砖部分反响,新出土有用主要材料应数近年河南邓县南朝齐梁时画像砖墓墓门那两位手拥仪剑,身着两当铠,外罩大袍的高等武官形象。其次即敦煌220窟唐贞不雅观时壁画维摩变下部那个听法群众帝王行从图一群大臣形象。这个壁画十分写实,有可能还是根据阎立本兄弟手笔所绘太宗与宏文馆十八学士等形象而来,最主要即个中有几位大臣,人已早过中年,却并不留胡子。有几位即或容貌英挺,胡子却也老诚笃实向下而垂。总之,除太宗天生虬髯为既定事实,画尉迟敬德作毛胡子以示英武外,始终还看不出胡子多是美男子特点之一的环境。一样平常毛胡子倒多依旧表现到身份较低的人物身上,如韩干《双马图》那个马夫、《萧翼赚兰亭图》那个烹茶火头工,陕西咸阳底张湾壁画那个手执拍板的司乐长,同样在脸上都长得是好一片郁郁青青!
韩干《牧马图卷》
那么是不是到中唐往后,社会真有了些变迁,如王师长西席所说人到中年必留胡子?事实上还是不尽然。手边很有些历代名臣画像,由于时期可能较晚,不甚可靠,不拟引用。宋人绘的《喷鼻香山九老图》,却有好些七八十岁的名贤,下巴还光光的。此外,《洛阳耆英会图》和《西园雅集图》,都因此当时人绘当时事,应该相称可靠了,还是可见有好些过四十不留胡子的,正和后来人为顾亭林、黄梨洲、蒲留仙写真差不多。
就这个小小问题,从实际出发,试作些知识性探索,个人以为也很故意义。至少就可以给我们得到以下几点认识:
一、胡子问题虽平常小事,无昔时夜道,难称学术,但是学术的专家通人,行文偶尔涉及它的历史时,若不作点切实的调查研究,就不可能有个比较全面详细的认识。如只从想当然出发,引申时就难于中肯,而且易致缺点。
二、从文物研究古代的装扮打扮、起居服用、生产劳作和车马舟舆的制度衍进,及其运用各类,实在可以帮助我们启示新知,校订古籍,得到许多有益有用的东西,值得当前有心学人给予一点应有的把稳。古代事情文献不敷征处太多,如能把这个综合文物和文献的研究事情方法,提到应有认识程度,来鼓励一些学习文史、有一定文献知识的年轻少壮,冲破老例,面对近十年出土文物和传世文物,分别问题,大胆负责摸个十年八年,中国文化史研究方面有许多空缺点或不大衔接处,一定会可望得到许多新创造和充足。希望新的学术研究有新的进展,首先在研究方法上必须有点进展,且有人肯不怕困难,战胜困难,来做做闯将先锋!
三、从小见大,由于中国历史太长,任何一个问题,伶仃用文献求证,有很多地方都不易明白透彻。有些问题或者还完备是空缺点,有些又或经后来注疏家曲解附会,造成一种似是而非印象,有待纠正澄清,特殊是事事物物的发展性,我们想弄清楚它求个底细毕露,势必需把视野放开扩些,搁在一个比较踏实广博的物质根本上,结合文物和文献来进行,才会有比较可靠的新的结论,要谈它,要画它,要形容解释它,才可望符合历史本来面孔!
至于这种用文物和文献相互结合印证的研究方法,是不是走得通?利中是否还有弊?我想从结果或可知道。以个人言,思想水平既低,古书读得极少,文物问题也只不过是懂得一点皮毛,搞研究事情,造诣自然有限。即谈谈胡子问题,总还是不免会错,有待改正。但是如海内文史专家学人,肯来破除传统研究文史方法,把稳把稳这以百万计文物,我个人总深笃信任,一定会把中国文化研究带到一个崭新方向上去,得到不易设想的新的丰收!
附记
两月前见南方报上,有很多艺术专家,曾热烈谈论到作历史画是须要较多历史背景知识,这些知识是否主要,例如详细明白衣饰家伙等等制度。可惜未曾得见全部记录。我对艺术是个生手,因此不大懂得,如果一个艺术家,不用个实事求是的态度来学学历史题材中的应有知识,如何可以完成任务的环境。我只照搞文物的一样平常想法,如果鉴定一幅主要故事画,不论是壁画还是传世卷册,不从穿的、戴的、坐的、吃的、用的、打仗时手中拿的、出门时骑的、乘的……全面详细去比较求索,即不可能知道它的内容和相对年代。鉴定事情求比较全面,还得要这些知识。至于新时期作历史画塑去教诲公民,如只凭一点感性来动手,如何能节制得住应有历史气氛?看惯了京戏,和饱受明清版刻和近代连环画熏陶的不雅观众,虽极随意马虎感到满意,艺术家本人,是不是也等于以同样感到满意?我个人总是那么想,搞历史题材的画塑,以至于搞历史戏的道具设计同道,如把事情提高到应有的严明,最好是先能从现实主义出发,比较深刻明白题材中必须明白的事事物物,在这个根本上再来点浪漫主义,加入些个人兴会想象,两结合恰到好处,成绩一定会更加出色些。到目前为止,我们一样平常历史画塑实在还并未过关,这和艺术家对付这个事情基本态度有关,也和我们搞文物事情的摸问题不足细致深入,提参考资料不足全面有关。由于照条件,本来可以比《七十二贤图》、《五百名贤图》、《水浒叶子》、《晚笑堂画传》等大大跃进一步,事实上还不易打破。于是画曹操还不知不觉会受郝寿臣扮相影响,作项羽却戴曲翅幞头着宋元衣甲如王灵官,不免掉队于时期哀求。今后让我们共同更好些协力互助,来过这一关吧!
1961 年 9 月 15 日写于北京
作者|沈从文
摘编|张进
编辑|张进
导语校正|王心